Wednesday, July 2, 2008

The Elites 貴族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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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多(2002年),章詒和是一個十分陌生的名字。她的文章斷斷續續在互聯網上出現,引起了網友的注意。章原來是「頭號大右派」章伯鈞的女兒,系出名門。

一九五七年,毛澤東發動「鳴放」運動,官方公佈的數字說,有三十萬人被劃成「右派」。但究竟有多少人被牽連在內,便不得而知了。這些受害人大多是不見經傳的,比較有名的,已盡錄在章詒和的回憶錄中。在本年初,章的文章編集成書,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由於內容涉及到「反右」運動及一些當時權操輕重的大人物,因而變得十分敏感。又適逢北京「兩會」的召開,中央下令嚴禁傳媒為該書炒作新聞。亦有傳聞,該出版社的領導曾因書的出版受到審查。書會賣完即止,不再加印,亦不再出版。

章為這書,起了一個文學味道極濃的書名--《往事並不如煙》。多少人為這些發生在近半個世紀前的絲絲往事,勾起了縷縷的回憶。人們會輕易遺忘上一代人這一些既遠且近的經歷,但它們又如此真實,要在記憶中抹掉,著實有點困難。關於這段歷史的人與事,留下來的不僅是寸寸的哀思,即使是經已癒合的傷口,在那些寒天地凍的夜晚,戚靜孤單的黃昏,仍隱隱在皮下浸著血水,陣陣酸楚,又怎能不會有「並不如煙」的感覺呢?

要領略書中的滋味及內涵,需要對建國前後,以至文化大革命時期,有起碼的歷史認識。一向對政治漠不關心的香港人,為生活勞碌終日,熱衷的不外是金庸的武俠小說,及張愛玲的孤獨戀情,竟然他們也會鍾情於這部記錄強烈歷史風暴的書,實是書商意外的收穫。這多少要歸功於出版界的師爺了。章詒如的《往事並不如煙》一到了香港,便改頭換面,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並以《往事並不如煙》其中一章作為書名--《最後的貴族》。這個書名頗令人引起不少錯覺,以為是張愛玲小說的「續篇」。受過英國殖民地統治有百多年的香港人,對貴族式的生活甚為嚮往,英皇室的誹聞軼事、大富人家的風流韻事、豪門恩怨,均有濃烈的興趣。「爆料」(揭人隱私的資料)刊物的報導,必爭先搶購。出版商就是捕捉到香港人這種心理,冠以一個「貴族」的包裝,在香港推出這個與「貴族」本無大關係的書。

作者花了不少筆力及篇幅,去描寫自己與康有為次女康同璧及其女兒羅儀鳳的交往,特別是他們在建國初期以至文革高潮時的「貴族式生活」。其實,在辛亥革命後,從紫金城紅牆走出來的皇孫公子,妃妾貴婦,統統已變成平民。最後的一位皇帝,亦因與偽滿洲國的關係,被關進牢獄,進行改造。至於躲在四合院避難所中的孤臣孽子、末代皇孫,雖然精神上還是保留著貴族的生活方式,但都在新政府初期成為被統戰者,不久亦成為被專政的對象。不過,真正的貴族,確是這些在政權「大換班」過程中,「跨過厚厚的大紅門」的一群。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生活比前朝遺民,還來得「貴族」得多呢!

長期以來,受到思想禁錮的「右派」代表人物,他們的下一代已不再沉默了。有人說這個群族,已在互聯網中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新右派」力量,向現在政權提出異議,其中代表人物當然包括章詒和。因此,在統治階級獲益的「衛道之士」,便說章詒和的書是「揭人私隱」,是「一面貴族的召魂幡」。

不錯,這些「右派」人物,在「鳴放」時期是躲在「精神的避難所」中,暗無天日;在文革時期又關進了瘋人院,心靈受蠶食。在改革開放中初步得到了「康復」,重返人間。人性被扭曲,精神受重創,曾幾何時,有人替他們奏過一首「安魂曲」呢?他們的私隱,早已被搞運動的人揭發,暴露在無數次的批判鬧事大會之上。他們厚厚的材料,不是還條理不紊地存放在「中宣部」、「統戰部」及專政機關中嗎?比起章詒和和所能「揭發的陰私」,那些在組織部門「變天帳罪證」不是更系統化、更詳盡嗎?

在北京出版的《往事並不如煙》屬於「潔本」,是經精心編排及巧妙刪改過的,比起在互聯網可看到的少了兩萬多字。而香港的版本是「原汁原味」,因此更受歡迎。有心人已在互聯網上做了詳盡的比較,說明哪個段落及哪些字句被刪去或改動過。其中不難發現,刪改是根據一定的「原則」進行的。最重要的一條是「毛主席的英明形象不能抹黑」;有關黨政大員的名字,在太尖銳的描述中要隱去;涉及敏感的歷史評價,及黨已做出結論的事件不得另提異議。由此看來,關於政治出版文字的審查尺度,比起黃色刊物還來得嚴格。

在六個追憶故事中,最令筆者細心品嚐的是有關儲安平的描述,讀來就像是看歷史紀錄片。不過,這段歷史的真實紀錄,仿彿從來就沒有把拍攝好的膠捲沖印出來一樣,有的只是歷史的旁白。雖然畫面沒有投映在銀幕上,故事情節卻在腦簾中顯現得十分清楚。聽到了故事中人交心般的對話,又有誰能預料得到,這些發自內心的剖釋,竟為他們帶來了無盡的災劫與苦難?儲安平「黨天下」的批評,就像一把精煉的鋼刀,插進了當權者的心臟,至今,這群人還拿不起勇氣,把四十七年前的利刃拔出來。

儲安平在北京《光明日報》當總編輯只有六十九天。一九五七年六月一日,他在中共中央統戰部召開的「黨外人士整風座談會」上發言,題目是「向毛主席、周總理提些意見」,就是這篇一千多字的發言,改變了他及家人的一生。這些意見雖然把當時的領導人送上「犯人欄」,但他自己卻犯了「天條」,至今生死下落不明。

寫有關儲安平的書有謝泳的《儲安平--一條河流般的憂郁》及鄧加榮的《尋找儲安平》。官方說儲安平已死,大概如老舍一樣跳湖自盡。劇作家吳祖先說,八十年代有人在美國看到儲安平,章詒和的母親說這是「傳奇」。王逸馥說他出了家,皈依佛門。我說,他鑽進了勇者的心靈,無懼強權。

有人說,有識之士只知為禁閉在四合院的精神貴族平反,而罔顧那些一世一生也進不了紅門大宅的農民。如《中國農民調查》一書所描述的千百萬生靈,還有那些在東莞珠海血汗工廠的廉價動力,又有誰為他們說句公道話?但無論如何,現時得不著公義評定的,亦會難逃受歷史缺席的判決。明顯地,《往事並不如煙》所造成的正是這樣的一個現象。5/21/2004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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