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8, 2009

請用文明來說服我 Please be more civiliz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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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致胡錦濤公開信- 《冰點》事件
按:龍應台《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給胡錦濤先生的公開信》全文刊於2006年1月26日香港《明報》。

龍應台
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給胡錦濤先生的公開信

“胡錦濤”代表什麼﹖
錦濤先生﹕

國民黨主席馬英九先生在2006年1月中勉勵他的國青團青年學員時,說了這麼一句玩笑的話﹕“希望將來國青團也能培養出一個胡錦濤。”

我相信這是他從政以來所說過的最不及格的笑話。

馬英九先生很可能只單純想到,“胡錦濤”是從共青團體制裡脫穎而出的國家領導人,但是會說出這樣的話,也透露了他顯然不曾更深刻地細思過,共青團是個什麼樣的體制﹖這個領導人所領導的“國家”,是個以什麼為本的國家﹖他的權力來源是什麼﹖正當性何在﹖在二十一世紀初掌握中國政權的“胡錦濤”這三個字,代表了什麼意義﹖

它當然代表了超高的經濟成長指數,讓世界驚詫,讓國人自豪,可是同時,在政治自由的指標評比上,中國在世界上排名第一百七十七名。您可以說,這是以“西方右派”的標準來衡量的,不符合“中國國情”。好,讓我們用一個社會主義的指標吧。追求資源分配的平等,不管均富或均貧,都是左派的核心理想吧﹖在貧富差異上,中國的基尼係數超過0.4,逼近0.45,這已是社會大動亂的門坎指標。指針數字下,多少人物慾橫流,多少人輾轉溝壑。

也就是說,“胡錦濤”三個字在二十一世紀的當下歷史裡,仍代表一種逆流﹕在追求民主的大浪潮中,它專制集權﹔在追求平等的大趨勢裡,它嚴重的貧富不均。

在您剛剛上任時,人們曾經對年華正茂的您寄以期望,以為,作為一個新世紀的人物,您的心靈和視野會比您的前輩們更深沈,更開闊。共產黨權力革命的殺伐蠻橫之氣,終究要被人文的體貼細緻和文化的潤物無聲所取代。但是,兩年了,我們所看見的,是什麼呢﹖

被割斷的喉嚨
促使我動筆寫這封信的,是今天發生的一件具體事件﹕共青團所屬的北京《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今天黃昏時被勒令停刊。

在此之前,原來最敢於直言、最表達民間疾苦的《南方周末》被換下了主編而變成一份吞吞吐吐的報紙,原來勇於揭弊的《南方都市報》的總編輯被撤走論罪,清新而意圖煥發的《新京報》突然被整肅,一個又一個有膽識、有作為的媒體被消音處理。這些,全在您任內發生。出身共青團的您,一定清楚《冰點》現在的位置﹕它是萬馬齊喑裡唯一一匹還有微弱“嘶聲”的活馬。

而在一月二十四日的今天,這僅有的喉嚨,都被割斷。在《冰點》編輯們正式得知這個“割喉”處分之前,所有跟《冰點》有關的字和詞,已經從網絡上徹底消滅。

在您的領導之下,網絡警察的絕對效率,令人駭異。

選在今天執“刑”,誰都知道原因﹕春節前夕,人們都已離開工作崗位,準備回鄉圍爐。報紙開始撲天蓋地報導娛樂,製造溫馨﹔電視開始排山倒海地表演聯歡,生產快樂。選在這一天割斷中國僅有的喉嚨,然後讓普天同慶的歡聲把它淌血的聲音遮住。行刑者躡手躡腳走開,過完年,一切都已了無痕。網絡警察的效率和現代傳媒的操弄,是您所呈現的二十一世紀統治技巧。

網絡警察動作快,是怕自己的人民知道﹔精算時間動手,是怕國際媒體知道。偷偷摸摸地執行,費盡心機地隱藏,洩漏的是政府的虛心和害怕。但是,請您告訴我這個困惑的台灣人民﹕這“和平崛起”大有為的政府,究竟為什麼如此的虛心和害怕﹖

《冰點》的停刊,其實沒有人真正的驚訝,人們早在暗暗等待,好像一個宿命論者永遠在等鬼的半夜敲門索命﹔我發現,太多的災難和壓迫,使得大陸很少人相信好事會長久、夢想能成真、正義能落實。刊出龍應台的《你可能不知道的台灣》時,網絡上已經四處流傳《冰點》被封殺的臆測﹔今天,只是“鬼”終於被等到了。而《冰點》“勇敢”到什麼程度使得共產黨用這樣陰暗的手段來對付它﹖

仇外的建國美學
今天封殺《冰點》的理由,是廣州中山大學袁偉時先生談歷史和教科書的文章。因為它“和主流意識形態相對……攻擊社會主義,攻擊黨的領導”。而“”掉了一份報紙的袁偉時先生的文章,究竟說了什麼的話,招來這樣的懲罰﹖

我認真讀了這篇文章。袁偉時以具體的史實證據來說明目前的中學歷史教科書謬誤百出不說,還有嚴重的非理性意識形態的宣揚。譬如義和團,教科書把義和團描寫成民族英雄,美化他對洋人的攻擊,對於義和團的殘酷、愚昧、反理性、反現代文明以及他給國家帶來的傷害和恥辱,卻隻字不提。綜合起來,教科書所教導下一代的,是“1.現有的中華文化至高無上。2.外來文化的邪惡,侵蝕了現有文化的純潔。3.應該或可以用政權或暴民專制的暴力去清除思想文化領域的邪惡”。對於這種歷史觀的教育,袁偉時非常憂慮﹕“用這樣的理路潛移默化我們的孩子,不管主觀意圖如何,都是不可寬宥的戕害。”

錦濤先生,我不是不知道,共產黨是以美化秦始皇、盜跖、太平天國、義和團這樣一個歷史脈絡來奠定自己的權力美學的。我也不是不知道,每一個政權都會設法去建構一個所謂建國神話和圖騰─您因此一定也很理解民進黨的企圖。但是,建構的國族神話裡如果藏有仇外情緒,就是一個必須正視的危險。在二十一世紀,國界幾乎快要不存在,地球愈來愈是一個緊密的村子,因為唇齒相依,不得不憂慼與共。中國為什麼極力爭取主辦奧運和世博﹖目的不就是企圖以最大的動作向世界推銷一個新的中國形象﹕你看,中國是一個充滿發展能量、愛好世界和平、承擔國際責任的泱泱大國﹗

如果對外面的世界推銷的是這樣一個形象,關起門來教下一代的,卻是“中華文化至高論”、“外來文化邪惡論”以及義和團哲學,請告訴我,哪一個中國是真實的﹖總書記能夠光明磊落大聲地告訴國際社會嗎﹖

袁偉時說,教科書不能罔顧史實,不能讚美暴力,不能教下一代中國人對自己狂熱,對外人仇視。這樣的認知,錦濤先生,在我們這裡,叫做“常識”。在北京,竟然是違反“主流意識形態”的入罪之論。那麼能不能請您告訴我這個台灣人民,您的主流意識形態是什麼﹖

哪一個是你真實的面孔﹖

我們暫且不管大陸的知識分子和一般人民讀者怎麼看這《冰點》事件,但是我很願意和您分享像我這樣一個台灣的知識分子的感受。至於龍應台這樣思維的人在台灣有沒有代表性,有沒有影響力,您自己判斷。

我對中國大陸有深切厚重的情感,來自命運血緣,歷史傳統,更來自語言文化。在台灣生長,我同時發展出與這一條“家國認同”情感線平行並重的執著,那就是對生命的尊重,對人道的堅持,而從這種尊重和堅持衍生出其它的基本價值﹕譬如主張獨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譬如對貧富不均的不能接受,對國家暴力的絕不容忍,對統治者的絕不信任,譬如對知識的敬重,對庶民的體恤,對異議的寬容,對謊言的鄙視……

這一條我稱之為“價值認同”的理性線。當“家國認同”的情感線和“價值認同”的理性線相互衝突時,我如何取捨﹖毫無猶豫,我選擇後者。二十年前,我曾經寫《野火》和國民黨那個“家國”對抗﹔李登輝當政時,我曾經為文批判他的虛偽與狹隘﹔陳水扁不公不義,又迫使我執筆徹底抵抗。所以您如果鬧不清我究竟是“統派”或是“獨派”,不妨這樣試試﹕台灣和大陸,哪邊符合我的“價值認同”,就是我的“家國”。哪邊違背我的“價值認同”,就是我離之棄之抵抗之的對象。如果兩邊都符合我的“價值認同”,那就開始討論統一吧。所以,我是統派還是獨派呢﹖

以這樣的價值結構來看今天《冰點》事件,您說我這個台灣人看見什麼﹖

我看見這個我懷有深切厚重情感的血緣“家國”,是一個踐踏我所有“價值認同”的國度﹕

它,把真理當謊言,把謊言當真理,而且把這樣的顛倒制度化。

它,把獨立的知識分子當奴才使用,把奴性的知識分子當家僕使用,把奴才當─啊,它把鞭子、戒尺和鑰匙,交到奴才的手裡。

它面對西方是一個臉孔,面對日本是另一個臉孔,面對台灣是一個臉孔,面對自己,又是一個臉孔。

它面對別人的歷史持一個標準,它面對自己的歷史時─錯了,它根本不面對。它選擇背對自己的歷史。

它擁抱神話,創造假象,恐懼真相。他最怕的,顯然是它自己。

……

您,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請說服我
我真正想說的是,錦濤先生,作為一個台灣人,我實在不在乎團團和圓圓來不來台北,雖然貓熊可愛得令人融化。但是我這樣的台灣人可真在乎《冰點》的安危,就像很多、很多香港人真在乎程翔那個被逮捕的記者的安危。如果中國的“價值認同”是由一群手持鞭子、戒尺和鑰匙的奴才在壟斷它的解釋和執行,而獨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是被打擊、戒律、監控的對象,請問,我們談統一的起點理由究竟是什麼呢﹖而我對中國的情感還是有條件的,台灣還有很多熱愛、深愛、無條件地執著地愛中國那片深厚土地的人─您又用什麼東西去跟他談統一,而他不致被人嘲笑、咒罵呢﹖

重點不在團團和圓圓,您知道嗎﹖重點也從來就不在民進黨,您明白嗎﹖

重點就在《冰點》這樣具體而微的事情上。我明白您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封閉《冰點》這件事情,但是您不得不概括承受所有的責任。說穿了,錦濤先生,您容不容許媒體獨立,您尊不尊重知識分子,您用什麼態度面對自己的歷史,以什麼手段去對待人民,每一個最細小的決定,都係在“文明”這兩個字上頭。經歷過野蠻,我們不得不在乎文明。

請用文明來說服我。我願意誠懇傾聽。

龍應台

1-24-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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