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23, 2009

Asian Magazine 亞洲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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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洲周刊:維權拒絕悲情艾未未和他的戰友們

張潔平

八月十二日凌晨三點十七分十五秒,在成都“安逸158”酒店,艾未未的房間被一腳踹開。門上遍布傷口,是被警棍猛力捶打留下的。艾未未還沒完全清醒,對湧入房間身著警服的人說了句:“你們執法要先亮證”,對方一拳就上來了。

四天后,艾未未在北京家中說起這段經歷時,加了很多像聲詞:“咣一腳把門踢開”、“哐一拳打過來”、“臉嘩地就腫起來了”。此時他的臉已經消腫,只是還顯得疲憊。五十三歲的他表情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別人的事兒。精確到秒的挨揍全過程,已經整理出來,“今天就發上網去”。

四川之行,他本是到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為譚作人出庭作證的。

譚作人和艾未未一樣,以公民身份自發調查512遇難學生名單,如今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名起訴、並可能面臨刑責;艾未未要證明,當局指控譚作人的地震調查“無中生有、捏造消息”,或者“詆毀黨和政府形象”都不符事實。因為,在他們不約而同的、分別進行的、長達數月的實地調查中,超過五千名孩子的死亡是真實的,孩子家長的苦痛是真實的,對校舍質量的質疑和憤怒是真實的,學生死亡與豆腐渣校舍之間的關係也是真實的。

不過,剛到達成都的艾未未一行,還未及出庭,就經歷了開頭那一幕。

七八個房間同時響起的巨大捶門聲刺穿整棟樓,四五十個警察包圍了睡夢中的他們。那陣仗,彷彿緝毒或者追兇。此後,他和同行的志願者們在酒店被困了十一個小時,一直到八月十二日下午兩點半,才重獲自由。這一段時間內,距離酒店五百米外的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譚作人案開庭與審結的整個“表演”已經完成。

譚作人在被關押138天之後,第一次開庭,控辯雙方卻沒有一位證人到場。辯方律師浦志強和夏霖所邀請的三位證人:地質學者范曉與環境學者艾南山被擋在法庭門口,藝術家艾未未,則腫著臉被困在賓館。

被困的十一個小時裡,艾未未要求去了醫院,與圍住他們的警察無休止地爭執,間中,用手機發出上百條Twitter信息,接受了20多家媒體,包括7、8家香港媒體的採訪。 “他們想把電話搶走,我要回來了。”

而且,他的房間裡放了錄音筆,從響徹大樓的捶門聲開始,記錄下了他與身著警服的執法人員之間每一句對談,包括關於出示執法證件的盤問、關於打人了還是沒打的爭吵,“否則打完了之後他們會說誰打人了,誰看見打人了,他們真是很無聊,但我也得爭啊,不能不爭啊。你去聽聽,比任何話劇都好看。”

在此前由他發起,近百名志願者參與的512公民調查中,這已經是許多人熟悉的艾氏風格:恪守理據的同時姿態強悍,精神氣場強大,即使身處弱勢,也絕非弱者;這樣一來,對手看似強勢的蠻橫、暴力反到成了露怯的表現。

藝術家身份賦予了這位公民維權者特別的氣質,這種精神氣質與互聯網時代精神相應和,正在中國蹣跚前行的維權運動中,帶來一種微妙的變化。

與以往背負沉重枷鎖的悲情英雄不同,今天的維權者姿態更陽光、氣質更年輕、表達更新鮮、心態更平和,這種弱勢而非弱者、深情而非悲情的精神氣質,讓“維權”的樣子不再是低姿態的爭取,而是平等的訴求,甚至成為更日常的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儘管,嚴酷的代價從未減少,可是,在這樣自信而具有平常心的精神強者面前,他們的對手卻從未像現在這樣顯得懦弱,而且狼狽不堪。

艾未未如是,譚作人如是,剛剛被正式批捕的公盟許志永也如是。

在浦志強律師的相機裡,記者見到獄中譚作人的樣子,短髮,沒有鬍鬚,面容稍顯蒼白,但不算消瘦,鏡頭前總是在笑,氣色看來很健康。與印像中總是黑衣黑帽、神情沉鬱的那個孤身上路的男人很不同,也與網友印製聲援T恤上,那張長發大鬍子的俠客照片不同,隔著鐵窗的譚作人,看來更堅持也更淡定。

第一次見到譚作人的浦志強一個勁稱讚他:“漢子,真是條漢子!”

在成都市人民檢察院七月三十一日的起訴書中,譚作人的罪名是“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罪狀則主要有四條:撰寫《1989:見證最後的美麗——一個目擊者的廣場日記》;與王丹聯繫;零八年六月四日當天在成都義務獻血;512地震後“多次接受境外媒體採訪”,“發表大量嚴重詆毀我黨和政府形象的言論”。

浦志強表示,在與律師的兩次會面中,譚作人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絕不推卸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也不承擔本不是他的責任。浦志強說:“譚作人說,凡是他說過的話,他全認。他在整個事件中不牽扯任何人,不出賣任何人,非常敢作敢當。另外他說,如果二十年後歷史選擇他來為當年六四的事情承擔責任,他願意把牢底坐穿;如果地震公民調查還家長和孩子一個公道,這件事情如果要負責,要判刑,他認了。”浦志強感嘆,老譚心態非常平和、達觀。

去年十一月,亞洲周刊曾因為彭州石化環保事件採訪譚作人,作為一個身處弱勢的普通公民,他不卑、不亢、不拋棄、不放棄的姿態給記者留下深刻印象。他反對在地震斷裂帶上建立巨型石化工廠,他與政府溝通,寫公民建議書,未果;他與國保、公安部門溝通,申請散步,未果;於是,他發起最最低調的“和平保城”,呼籲成都人上街帶一張A4白紙,或者白面具、白帽子、白口罩、白胸花……以白色來表達拒絕,用他的話說:“用全體示弱來代替集體示威,用消極行為來主張積極權利。用白色表達來反對黑色操作,用有序漸進來學習民主程序。”

許多成都知識圈的好友並不認同譚作人的做法,激進者詬病他“過於溫和”,也有人不明白,這樣充滿“行為藝術”意味的表達方式“有什麼用呢”?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在成都,譚作人試圖發動他那輛上百趟開進地震災區的破吉普而未果,轉身把車一點一點推到路邊,讓開通道的時候,你能看到的,卻是他身上最平和但最堅持的東西。這麼多年他的努力,從成都天府廣場修隧道、一條小小柏水河的保護,到為石化工程遷址鼓呼、為地震遇難孩子吶喊,到因為香港一個不相干的政治人物馬力觸碰了他不能被歪曲的傷痛記憶,有感而發寫下《廣場日記》,他從來只是做一個公民能做的、該做的,並且把它做得漂亮,做得完整。正如艾曉明在《四川好人譚作人》中所寫,他只是個好人,只會身體力行。

二零零九年七月一日,藝術家艾未未在發起“七一罷網”的時候寫過一篇博客,文中他寫道:“我們變成今天這樣處境,是因為中國的聰明人太多,他們總是說,'這樣做有什麼用呢?做了之後又怎樣呢?'我突然明白了許多,在這樣裡的任何的抗爭,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強權和暴力,更是那些更聰明的嘲諷者,他們無處不在的表現出世故圓滑,老謀深算,趨利避害。……他們都不善於動手做事,缺少想像力和幽默感,在質疑一切之後隱藏著自暴自棄。……他們無一例外的成為了自我放逐者和自我恐嚇者。”

從未見過譚作人的艾未未千里迢迢來成都挨拳頭,為的正是這樣一個遙遠的同路人,他和他一樣,有想像力和幽默感,勇敢,堅持身體力行,並且胸懷坦蕩。

讓譚作人很樂的事兒是最近收到的七八張明信片,上面都喚他回家吃飯。他問浦志強這是什麼意思,怎麼都說“媽媽喊你回家吃飯”。

七月中旬開始,一句無厘頭的網絡流行語被應用於聲援良心犯的運動,寫著“媽媽喊你回家吃飯”的明信片從世界各地雪片般飛向關押良心犯的監獄。如果說幽默是精神力量強大的表現,有幽默感的維權運動也從“明信片”開始,在互聯網世界漸成氛圍。

福建網友郭寶鋒是被“喊”回家的第一人。

郭寶鋒因在網上傳播“嚴曉玲遭輪姦致死”的信息,7月16日被福州馬尾警方以“涉嫌誹謗罪”拘留。隨即,網友“北風”等人發起“一人一張明信片,喊郭寶鋒回家”行動,據不完全統計,數以百計寫著“郭寶峰,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的明信片從十數個國家和地區被寄往福州市第二看守所。 7月31日,郭寶峰真的獲得取保候審回了家。

緊接著,譚作人所在的成都溫江區看守所和許志永所在的北京第一看守所成了漫天明信片的下一個目的地。

網友“獸獸”說:“這個夏天,互聯網上一聲吆喝,'×××,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彷彿全世界都是叉腰站在巷子口,聲嘶力竭喚兒女歸家的媽。”

明信片究竟能發揮多大的效用,眾說紛紜。郭寶峰並沒有親手接到一張明信片,但見到網絡上不完全版本的備份後,他感動落淚。看守所會否因此受到壓力,當局能否因此感知民意——“明信片運動”的倡議人之一北風認為,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網友寄送明信片的行動本身,就是克服內心恐懼及自我救贖的過程。”

維權律師唐荊陵更指出:“'明信片'就是'民心片'”,他斷言:“民主將從明信片開始”。四川作家冉雲飛說:“他這兩句話完美而準確地表達了這一場看似行為藝術的、給獄中維權人士和良心犯寄明信片活動的意義。”

就在譚作人案開庭、艾未未被打的同一天,也是八月十二日,公盟的創始人、北京大學法律博士許志永因“偷稅”罪名被正式逮捕。而此前,他和公盟財務人員莊璐已經被公安帶走兩個星期。

這家中國內地最有影響力的法律維權組織,被稅務部門指瞞報所得,需補繳稅款和5倍罰款,總額近130萬元人民幣。七月二十九日,在許志永被帶走後,網友自發發起捐款活動,希望幫助公盟補繳稅款,讓許志永能夠回家。

八月三日,公盟發布接受社會捐款用於旅行稅務行政處罰決定的公告,積極籌備資金,但八月五日,該賬戶卻被北京市公安局凍結。

八月十日,公盟分別到地稅和國稅兩個部門申請繳納稅務罰款,但都被拒絕,理由是:“沒有法人代表簽字,不能繳稅。”

公盟的法人代表是許志永,他在牢裡,不能簽字,因此不能繳稅,不能繳稅,因此他不能被釋放。 ——荒誕邏輯繞成死局,更多的人開始為許志永擔心。

朋友們說,許志永希望扮演橋樑的角色——在這個碎片化的、公民沒有組織、無從表達的社會,許志永們的存在是冤屈滿腹的上訪者唯一可能與體制建立正常溝通的橋樑——“可惜的是,政府似乎不需要橋樑”。這樣的橋樑完全切斷,會是什麼結果,許多學者已經提出警告,今年中國遍地開花的群體性事件已經是個糟糕的預兆。時評作者劉天昭說:“這或許證明,公民維護自己權益的其他途徑已經逐漸失效;而公眾大概也逐漸意識到,敦促基層政府作為,群體性事件是有效的方式。如果中國的民間維權運動進入這樣的邏輯,那麼想要恢復體制內的其他維權途徑將會變得更加困難。”

網民自發成立了網站“我為志永”(https://wezhiyong.org),他們的口號是“千千萬萬個志永,不在監獄,就在走向監獄的路上”、“每個人都可能是許志永”。這個網站隨時更新公盟案與民間支持的一切行動。

而同時,公民捐款仍在進行,截至2009年8月13日,公盟(以北京公盟諮詢有限責任公司帳號為主)共收到社會各界捐款額為人民幣845,783元。

沒有人統計,究竟有多少明信片,寄到了“北京市朝陽區豆各莊501號北京第一看守所”,呼喚許志永回家。但是不斷湧現的聲援許志永的各種創意無限的公民行動,讓許志永的同道者感到了溫暖。

比如賣T恤的深圳網友張揚(Twitter用戶名為digitalboy)在自己的購物網站上貼出了通告:“Rescue X計劃,捐50元,T卹買一送一”;還有“請為公盟捐款5元,本店就優惠6元”的活動,註解:“營銷遊戲,得到總比付出多”。

這個軟件工程師、自由服裝(FreeGeekTee)愛好者的T卹店主通過設計,笑瞇瞇地表達了立場。設計的襟章很簡單時尚,只有六個字:“許志永,純爺們”。

在北京時尚雜誌《時尚先生》(Esquire簡體中文版)八月刊上,許志永身著時尚襯衫,戴時下流行的窄款細領帶,成為擁有“中國夢”的“時尚先生”。

這個出生於1973年的年輕法律人比譚作人和艾未未小了近二十歲,但他們擁有相似的強者精神和陽光氣息。

在雜誌中,許志永這樣闡述自己的中國夢:「我希望我們是個自由幸福的國家。每個人不需要違背良心,只要靠自己的才能和品德就可以找到合適的位置;一個簡單而幸福的社會,人性的善得到最大的張揚,惡得到最大的抑制;誠實、信用、友愛、互助將成爲我們生活的常態,沒有那麽多煩惱和憤怒,每一個人臉上是純真的笑容。」

而此前的六月刊中,艾未未也以仰頭望天的造型邁入“時尚先生”行列,他說:“公民社會不是什麼高深的理想,就是一些基本的原則。有時實現你的理想就像出生,需要通過一個黑暗的非常困難的甚至令人窒息的隧道,才能達到光明的彼岸。”

譚作人和許志永正在為這樣的理想通過隧道;艾未未分享他們的苦難,完成著自己的堅持。當艾未未、譚作人、許志永的身份不是藝術家、雜誌主編、海淀區人大代表,而使用一個共同的新名字“公民”的時候,他們變成了這個社會的弱勢者;但同時,在這個新名字背後,是潛規則如皇帝新裝一樣被戳穿的新世界,如艾未未所說,他們“用自己的語言消解舊的方式,用自己的態度替代成見,用新的表達覆蓋傳統的方式。這是新的生活因為是我們自己的方式。”

當許志永成為時尚先生,艾未未稱自己為“八零後”,譚作人堅持自己“白色保城”的“行為藝術”;當雪片一般的明信片繼續飛向黑暗的監獄,當各種堅持以幽默的方式繼續,你會相信:黑暗的姿態只有一種,光明的樣子卻有千千萬萬。他們才是我們的未來。 ※來源: http://www.JiaoYou8.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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