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5, 2009

維族婦女的淚水 Tears of a Uighur W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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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伊力哈木(上)作者:黃章晉本文轉載自WWW.BULLOGGER.COM
7月8日零點50分,突然接到伊力哈木的電話,他劈頭就說:“我已經接到正式通知,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在電話裡聽到哈木的聲音了。主席說維吾爾在線煽動暴力事件,這是冤枉我,我沒有煽動過暴力,我不可能煽動暴力,暴力和仇恨對任何人對任何民族都沒有好處,誰都不願意看到民族仇殺的悲劇。”我只來得及說一句你要多保重,他就掛掉了電話。
當時,我正在一位朋友家談起烏魯木齊、談起伊力哈木。一個小時前,我曾致電他,希望獲得他的授權,因為我很難受,我想寫這個人,讓更多漢族人知道這個人,也想表達一下自己對民族衝突的認識,我知道他可能不便接電話,果然,他在電話那頭說,他身邊有幾個“朋友”,希望我能理解。
“你趕快問問他是否需要什麼幫助和有什麼交代啊!”朋友提醒道,我如夢初醒,立即回撥電話,僅僅一分鐘的時間,那邊已經轉為人工呼叫了。
伊力哈木身邊的“朋友”,也許是7月5日夜去拜訪的。當時,我得知烏魯木齊的騷亂極為嚴重,便電話問伊力哈木的烏魯木齊情況,電話雜音極大,幾乎無法聽清他說什麼,只模糊聽到他介紹,事件由韶關引起,據說下午示威的學生開始約定要遵守一切公共秩序,後來有失控,被逮捕。接下來幾分鐘完全聽不清內容,再然後,依稀聽他說似乎有人現在鼓動,要每天上街堅持鬧讓政府打死一百個(維吾爾人),連續讓你殺五天,直殺到政府形象破產,他焦慮地說這些人現在都瘋了,這時我突然聽到電話里傳來門鈴聲,然後他嘟囔道,難道我的朋友們就來拜訪了?回頭給你電話,然後掛斷。

一認識伊力哈木似乎是命運的必然。
2001年秋的某一天,某位朋友給了我一張人民大會堂的演出門票,因為想見識一下人民大會堂什麼樣,我興沖衝去看那莫名其妙的演出。今天我已完全忘了晚會主題也和大致內容,但我記得快結束時,在歡天喜地的樂曲聲中,一大群人穿著各個民族的服裝,載歌載舞齊聲讚歌。我突然被那些或插著鳥毛、掛著叮噹作響的配飾,或袒臂或皮帽子的裝束刺激得醒了過來:這難道不是一個現代版的中央帝國在炫耀萬邦來朝的儀式麼?今天還會有哪個國家會刻意將所有少數民族各選一對演員代表,穿上平時根本不穿甚至早已淘汰的服飾,在首都歡天喜地的歌舞展示呢?我能想起來的,只有強盛的蘇聯帝國,曾讓各民族代表輪番上場激動地表達“對各民族的偉大父親”斯大林的讚美,而蘇聯帝國已經解體了。
從那時起,我就常存辭職去新j做民族問題調查採訪的念頭。在我內心深處,那裡更像是我的故鄉,雖然我在湖南生活的時間長於新j,但湖南之於我始終是個籠統而整體的故鄉概念,而新j則是一個具體而清晰的小鎮,我甚至不會說任何一種湖南方言。如果中華帝國步了蘇聯帝國的後塵,那我時時夢見的故鄉就徹底變成敵國領土了。
除了閱讀資料,為了能認識一個願意討論民族問題的維吾爾人以便於我日後的計劃,我在一個穆斯林聚集的論壇潛水一年多。可惜直到它被關閉,我都不曾結識一個維吾爾人,而在別的維吾爾人常出沒的論壇,則幾乎看不到一個對時事關心的維吾爾人——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但凡是漢語的維吾爾人論壇,幾乎都沒有時事或社會論壇,人們只談風月。但我好歹開始知道普通維吾爾人的立場是什麼,他們的處境和呼聲是什麼。
等我已絕了到新j去的念頭時,因為做維吾爾流浪兒童大量在內地當小偷的問題調查,無意中知道竟然還有個“維吾爾在線”,於是,先碰到了站方幾位小心謹慎在京讀書工作的維吾爾年輕人,然後,是站長伊力哈木。時在2007年夏。
伊力哈木全名伊力哈木·土赫提(伊力哈木是其本名,土赫提是父名),民族大學國際結算專業的副教授,“維吾爾在線”創辦人,他業餘時間是個成功的商人和“一小撮”維吾爾人的精神領袖。伊力哈木大約生於1969年,新j阿圖什人,阿圖什人在維吾爾人當中的地位猶如猶太人,此地人特別善於經商讀書,歷史上這裡誕生了維吾爾大把大把的名人。伊力哈木畢業於東北師大,曾留學韓國日本,因為足跡廣泛,伊力哈木通曉漢語、英語、韓語,“能說一些”日語、烏爾都語,“那不算啥”地能聽懂中亞各國的語言。我結識的一些維吾爾朋友,大多都擁有令漢族人汗顏的語言天分,伊力哈木自稱其語言天分在維吾爾人裡“是中等偏上”。
伊力哈木的相貌容易被認為是印度人或巴基斯坦人,矮矮的個頭,挺著大肚子,禿頂較嚴重,——陌生人在頭半個小時裡,未必認為他是個有魅力的男人,他曾屢次問我,他像我一樣剃個光頭是否可行,這個決心兩年未下,看來最終由政府幫他光頭願望了。
最初,伊力哈木和我們交道時,約略有公事公辦的架勢,只在我見面向他用維吾爾語問好那一刻,他眉毛一挑、眼睛亮了一下,熱度維持了五分鐘,100W的燈泡就回到了40W的亮度。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對我並不真正信任的緣故。在救助維吾爾流浪兒的過程中,他們曾與各地的民間反扒組織建立起聯繫,他感謝一些組織對維吾爾流浪兒的關心,——這些素不相識的漢族普通市民體現出遠比政府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人道主義精神,但一些反扒組織血腥的報復則讓他認為,本質上漢族人還是無法理解也不願意理解維吾爾人的苦難。
但到他家做客,小心地談起我的新j情結,說起我曾寫過一篇《請對他們說一聲yahximusiz》時,他突然像插上了一個五千伏電源般振作起來,抓住我的手。原來那篇文章轉到維吾爾在線,竟一直被置頂。他說他一度懷疑是否會是一個真正的在新j呆過的漢人寫的,因為他相信有能客觀平等看待維吾爾人的漢人,但不相信真有有反省能力的“好漢人”。
在我,則同樣無法想像,我會這麼不經意地遇見這樣的“好維吾爾人”。我說的“好”,是指好的談話對象,因為我確實想不起我的漢族朋友裡,有過像他這般讓我覺得興趣點和見識有如此匹配和過癮的交流對象。 ——當然,他是我的老師。
伊力哈木當時身邊就有位一直追隨他的學生,是西南某個民族的孩子,所學專業完全與伊力哈木無關,僅僅因為伊力哈木身上綻放的神奇的魔力,畢業在東南沿海工作一年後,又辭職返回伊力哈木身邊。此外,他還吸引了好幾個不同民族的熱心者參與網站的管理。
伊力哈木生來就具有一種非凡的魔力:他說話一激動,就有股力量像蒸汽頂著茶壺蓋子一樣讓他時不時想站起來。他似乎擁有五十升的肺活量,能不換氣地傾斜出幾十個排比句,原話照錄,不需要修改一個字就是一篇傑出的演講稿,而這個演講稿,光你看一遍就能體溫瞬間上升。 POWER,這是我能想起來的唯一一個詞,他顯然沒有過任何修辭學和口頭表達的訓練,完全憑一股澎湃浩蕩的力量,一種從胸膛裡抓出的滾燙的帶著血肉溫度的熱情和痴誠,打動你,催眠你,征服你。

二這樣的人,我不可能放過他,尤其是這個人的知識和見識,一個人是否能吸引我,恐怕這是最重要的。他似乎也絕無放過我的意思。第一天,我們聊了一個通宵,同去的小姑娘從未聽聞一個如此的世界,一直好奇地睜大雙眼,我們注意到她時,她早已趴在桌上睡著了。第二天,我意猶未盡,又叫上另外一位同事前往,直到天亮方才各自找沙發、地毯躺倒。
其實,與他長談後,我在感慨認識這個人的神奇之時,偶爾會升起一種莫名的懷疑,他在敞開胸襟時是否會真的相信我,相信我有與他一樣的坦誠。因為不用他介紹我也知道,談到民族問題,普通維吾爾人之間往往都沒法互相信任,因為在現實世界裡,“大哥”的眼線無處不在,一個處境逼仄的民族,絕望可以大量製造仇恨,也可以大量製造被出賣的靈魂。
而我,無論如何只是一個從未交往過的“和台”(Khitay,音“赫岱”)。在當地有維族朋友或藏族朋友的漢族人,或許會有這樣的深刻印象:哪怕與這位異族朋友有很好的關係,可以一起吃吃喝喝生意上互相照應,但多半都會默契地避免談論敏感的政治問題,尤其是在敏感時期。你可能會有一位維吾爾朋友,但隨著時間流逝,你們會越來越不能誠實交流民族問題。這就是中國民族關係的普遍事實。
伊力哈木給我講過一個瘋子克里木的故事,此人二十年前曾在東南沿海炒外匯發了財,與當地漢人的交往中,深刻發現自己的族群在觀念意識上的落後,也深刻感受到周圍漢人對他的歧視,於是他狂熱地想融入漢人社會,先是瘋狂練習各地漢語方言,接著飲食習慣上完全向漢人看齊,不吃清真食品,每每大啃豬蹄,後來乾脆到醫院換了八升漢人的血,但他主動“被同化”徹底失敗,人們看到那張中亞面孔,還是本能地橫上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客客氣氣的隔膜。
就如“和台”這個稱呼,在懂維吾爾語的漢族人在場時,維吾爾人會用“漢人”這個詞,但私底下維吾爾族人多半會常用“和台”這個稱呼。同樣,漢族公開場合使用“維吾爾”,而私底下會有不少人使用“纏頭”這個詞。對當地人來說,公開場合使用“漢人”和“維吾爾人”,不少時候只是自覺配合民族團結的一種表演。
“和台”這個在清代官方文獻中大量使用的稱呼,被“老大哥”禁止使用後,於今,早已自然而然地悄悄附麗上了一種貶義的、私下暗語切口的意味。原本,“和台”即“契丹”,源於金滅遼後,契丹人的一支逃到新j境內建立的西遼政權,它並無任何貶義,俄語里中國的稱謂Кидай(Kitay)就應當來自突厥語。
而“纏頭”源出“纏回”,得名維吾爾族人舊時以白布纏頭的習慣,原本可視為無歧視意味,但清代官方公文中將“纏回”、“生回”與“漢回”、“熟回”分指維吾爾族和回族人時,中華文化中心論的歧視性意味不言自明。
而“和台”與“纏頭”在今天日益廣泛的私下使用中,民間又賦予其全新的歧視性解釋:“纏頭”多被解釋為腦筋不好使,糾纏夾雜不清。而關於“和台”,則更讓人啼笑皆非,一位“內高班”學習後考入名校的古麗說,她父親給她的解釋是:當年漢族人來新j時,基本上都穿著黑大衣,所以大家就用“黑大衣”(Khitay)來稱呼漢人。 ——漢人大規模進新j,的確是穿著黑色棉大衣的勞改犯開道,但這個維吾爾詞語的誤讀卻完全是在漢語語音基礎上,而非維吾爾語的語音基礎(諸位讀者可品出其間意味)。
——我不相信一個內心敏感的漢人在與維吾爾人、藏人交往時,會感覺不到有一道看不見的長城橫亙在中間。 ——據伊力哈木介紹,“長城”一詞在維吾爾語裡還有一種稱呼,意為“把我們隔在外面”。
第一次見面時,伊力哈木就給我講過他的那種強烈不安全感,講過一些這方面他知道的、他經歷過的種種。當時,他剛剛經歷過一次“大哥”的關心,家裡的電腦、書都被搬去化驗檢查。他懷疑自己家裡可能有小電子動物入駐,滔滔不絕之時會突然緊急剎車,抬頭望望天花板,喃喃自語:“唉,黨中央啊,我哈木可都是為了你好啊! ”
我有一種隱約的分裂感:他雖然開玩笑說“我看我們中央政府真要是聽到了我的真心話,那可是好事”,但這種狀態下的生活,沒有任何人會覺得自在。他可以認為,焦慮和不安全感是“老大哥”在看著他,也可以認為,這個明察秋毫的目光是“和台”的。而我,是“和台”的一分子呵。
第二次見面後僅僅兩天,他的手機就始終無法接通,家裡的座機好不容易有人接了,卻是他的妹妹,她也在到處找他。
那天,我剛剛看完《竊聽風暴》,我正被一種對人性的深刻懷疑強烈左右著情緒,我想這就是伊力哈木日常的感受吧。我在伊力哈木那裡的長談,大量是關於新j的民族問題的現狀、可能的危機、解決之道、他個人的理想追求等等。對維吾爾人來說,無一不是犯忌的內容。
我,一個“和台”,扮演一個假意對維吾爾人的熱心人,誘使他滔滔不絕地說出內心的想法,講出大量對“老大哥”的批評,然後我離開,“老大哥”破門而入。 ——當他坐在大功率電燈下的椅子上,不知道白天黑夜的時候,他是否會這麼懷疑?他會對“和台”有信心麼?如果我真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是否會因此徹底對漢族人失去信心。
這種糾結,我無法用文字表達。

三知道我生於兵團,伊力哈木毫不掩飾一個普通維吾爾人對兵團人內心的敵意,甚至在我面前,他會故意誇張那種情緒,因為我和他熱情如火剛好相反,表情肌實在不發達,或許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在他面前扮演過無知的大漢族主義憤青、扮演過黨中央、扮演過自治區政府、扮演過沾滿維吾爾人鮮血的湖南人代表、扮演過把新j各個工程都承包了的山東人代表、扮演過掠奪了當地維吾爾人、當地漢人資源的國有壟斷企業代表……我可能是中國帶錶最多的人吧。
他是在告訴對我來說只有概念沒有細節的事實,是在傾瀉壓抑多年的表達願望,我是在傾聽和接受有關“把我們隔在外面”另一側世界的系統知識教育。這是一個“和台”傾聽一個“纏頭”的傾訴,這是一個“和台”接受一個“纏頭”的教育。
你們漢族當然是大哥,大哥說我都房子地方小不夠住,小弟弟你讓點地方吧,於是最好的地都讓給兵團了,上游的水嘩嘩都截到兵團的地裡去了。你說,國家發展的需要,東部的大哥需要小弟當原材料基地,暫時犧牲一下,沒問題,石油、煤炭、天然氣、棉花……拿去。也不求你的稅收給我們維吾爾人給我們新疆j人多留一點,但不要說每年國家撥款多少多少養著我們,這個話不好聽對吧。
你看網上的漢族憤青,腦子很笨的,整天罵海外資本掠奪了中國財富,其實應該感激人家。你看,它們幫你解決了多少就業機會,把那麼多農民培訓成了適應現代管理的產業工人。沒有台灣人、香港人辦廠,內地人哪裡會知道怎麼管理一個現代化的大企業?沒有外資企業的示範,內地人哪裡能掌握什麼東西都可以山寨的能力?應該有一顆感恩的心!可惜啊,我們維吾爾人有一顆感恩的心,但沒人給我們感恩的機會,還有我們可憐的新j老漢人,你看我們新j什麼都有,就是本地人沒什麼機會。
打個不正確的比方,漢族是個統治民族,是殖民者,到新j來我們歡迎啊。劉曉波說中國需要三百年殖民統治的話很對,哪個落後民族不是西方殖民者帶來的現代化?但是你看你們漢族人,最高端的行業,我們沒有技術沒有人才沒有經驗沒有資本,好,你們去幹,簡單的加工業,你們開廠子,我們當工人嘛,低端的工作可以交給我們,我們可以邊被剝削邊學習嘛。你看看西方殖民者,從來都是帶去先進的製度、先進的文化、先進的生產力,他們高高在上,一個英國人從來不會跑到印度和當地人去搶重體力活,但你們漢族人帶給我們什麼先進的製度先進的文化?最高端的工作搶了就搶了我們不眼紅,但連扛麻袋這樣的苦力都要和我們維吾爾人搶,世界上哪有這麼沒出息的統治民族呢,我都替你們著急啊。
不是麼?大哥哥到處打井、開礦、修路、搞建設,你說地下的石油、天然氣、煤炭是國家的,不是新j本地人的,沒關係,內地也是這樣嘛,你守著祖先留下來的土地,中石油中石化一來說對不起,地下有國家的資源,你搬家吧,你搬家了。沒關係,你還需要勞動力嘛,正好小弟弟沒活干,分配一點苦力活給小弟弟養家糊口好吧?苦力活的機會都不給小弟弟。你看看新j一些招工啟事,這個寫著只招漢人,那個寫著限招漢人。你們兵團的人受不了兵團剝削,人口流失,沒勞動力了,你們放著一邊更窮的維吾爾小弟弟不管,偏要跑到內地去招民工,來一個人就給幾千安家費,提供住房家具——漢族大哥哥很多時候做事太不含蓄。
你說我哈木有語言天分,沒辦法嘛,我十七歲才接觸漢語,拼命學啊,漢語這麼複雜這麼難懂的語言都學會了,像日語、韓語這樣和維吾爾語語法接近的阿爾泰語學起來就快多了。你說我們維吾爾人有語言天分,都是被逼出來的啊,你看維吾爾大學生畢業找不到工作,要么去中亞做生意,要么去當導遊,只好拼命學外語,成績好的就到西方去留學,不回來了。
為什麼很多維吾爾人想獨立,很簡單嘛,在自己的家鄉找個工作都必須懂漢語,哪怕是工地挖個沙子到小區掃個地當個保安也要懂漢語,懂了漢語還不一定給你這個工作。你們內地的漢人沒有說一定要懂英語才可以到工廠打工、去扛麻袋吧?維吾爾人到內地去找工作,不懂漢語你當然可以不要他,但新j是民族自治區,有憲法、有民族區域自治法。你看美國黑人,你白人如果因為種族膚色不僱用解僱我,我可以去告你,但你如果是一個維族人去告人家搞民族歧視,人家不理你,如果你敢到網上去說,人家就可以跑來抓你,說你破壞民族團結煽動民族分裂。這個時候,受害者除了維吾爾族還有誰?還有當地漢族老百姓,這些人欺負不了維吾爾人,自己平時也受氣,新j的資源他們也沒分,但怎麼辦,維吾爾人恨他們,是你們搶了我們的飯碗,是你們漢族人在欺負我們,我能分得清是哪個漢人欺負我哪個不欺負我嗎?
……
我知道伊力哈木不可能對我存有一絲的責怪或遷怒意識,他甚至認為新j本地漢族是被愚蠢民族政策綁架的人質,但我得經常扮演這樣一個壞人或愚蠢政策的代表,因為後來我介紹過幾個關注新j但卻對此一無所知的朋友給伊力哈木,通常,這些新朋友在伊力哈木那裡是“友邦”,而我則是乾下了種種蠢事,讓新j民族問題越來越嚴重的主犯。

四“如果我不是一個維吾爾族,我肯定會說,我是個自由主義者,但我是個維吾爾族,我首先得是個民族主義者。”伊力哈木曾重任在肩一臉自信地拍著胸脯說:“我們維吾爾知識分子裡,學社科方面的人很少很少,內地的大學在新疆j生,法學、社會學、政治學從來就招的很少,經濟學的有一點兒,你看維吾爾人裡有不少理工科的專家學者,但他們不懂得自己民族的權益去怎麼表達,那些老的搞文化藝術類的知識分子嘛腦子不好使,又活的像個娘們一樣,我哈木自己能掙錢,我敢說我敢想,我不想著自己的民族,不關心自己的民族,誰去關心?”
伊力哈木自信是在為中央政府、為黨操碎了心。因為他反對新j獨立,時刻擔心新j出現劇烈的民族衝突,雖然它認為後者隨時可能。
伊力哈木反對新j獨立脫口而出的根本理由是:“每一次新疆的民族衝突,你首先看到的肯定是維吾爾人起來上街砍人,其實最後不都是維吾爾人死的多嗎?如果中國出現民族分裂出現戰亂,那肯定是維吾爾人血流成河,而不是漢族人血流成河。不要說你們漢族有十三億人,光是新j的漢族人,他們掌握的資源力量,都對維吾爾人有壓倒優勢。”
我曾多次問過伊力哈木,是否也有過獨立的想法,只有一次,他一臉痛苦地認真想了一下喃喃道,有誰不曾幻想過生活在一個獨立自由完美的國度,可以暢快自由地呼吸呢?他緩一口氣道,你是一個對自己民族負責的知識分子,一個尊重歷史也要尊重現實的知識分子,要有民族自尊,但也要有現實理性,獨立是絕不能追求的。
好幾次,他甚至這樣反問並自答:“所有的漢族人都在擔心,蘇聯、南斯拉夫的命運會不會落到中國頭上,難道漢族人就沒想過,維吾爾人也在擔心嗎?那麼多維吾爾老百姓,只要有口飯吃,能活得好一點就非常滿足了。就算血流成河之後,漢族人說你們獨立吧,維吾爾人得到的是什麼?從此世世代代與一個十三億人口的鄰居為敵?你想過沒有,就算漢族人像瑞典人一樣,大家和平分家,但是,新j這麼大的地方,這麼長的邊境線,你讓漢族君獨保衛你的安全多好,自己獨立再搞一套東西,老百姓的負擔多重?如果真像有些人想像的,獨立後讓美國人駐紮進來,那麼我們就徹底變成雙重仇恨的人質了。”
伊力哈木一直堅持認為,維吾爾人追求平等自由的願望,完全不能脫離漢族人實現自由民主的進程,兩者必須是緊密結合的。維吾爾人今日的處境,正是整個中國缺乏民主,缺少自由的產物,只有漢族人也實現了自由民主的願望,維吾爾人才有可能獲得自由民主。
“但是,你們那些整天喊著自由民主進步的漢族人可是不關心我們”,伊力哈木目光閃閃地笑著問:“我們維吾爾人腦子很笨嗎?你看看你們漢族多少憤青啊,他們一邊說西方在搞文化侵略,在搞經濟剝削,要反西方,要反西方的價值觀,回過頭又說要狠狠地鎮壓維吾爾人,要把我們維吾爾族全部同化,你看你們漢族人腦子好使嗎?對不起,開玩笑我不是在說你。”
我們是在維權,是在維護憲法給我們各個民族平等的權利,維護民族區域自治應當享有的權利,不是搞民族分裂、不是在煽動民族情緒,有人說我們這是民族分裂,我們不能上這個當,不能真的去搞民族分裂煽動民族情緒。但為什麼有些漢族知識分子一聽到維吾爾人說我們爭取民族平等,就跟著說懷疑我們是在搞民族分裂?
“在我哈木看來,只要生活在一個民族平等的自由的國家,是漢族人佔多數還是維吾爾人佔多數,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尊重各個民族的權利,是不是尊重彼此不同的文化和習慣。如果我們中國是一個真正自由民主的國家,那些周邊國家的人才還會因為你制度的優越性被吸引到這邊來。”
我懷疑,伊力哈木的有些看法,或許只敢對我分析:你看看中亞獨立的國家,有哪個不是獨裁者當政,一個比一個操蛋。有時候你會想,漢族人帶來的難道就都是壞的影響嗎?你看中亞那些國家,都是獨裁國家,但斯拉夫化最深的國家,像哈薩克斯坦,它的統治比斯拉夫化淺的國家要文明一些開放一些現代一些。我當然恨不得漢族人是像講英語的民族那麼文明。
伊力哈木認為,如果中國是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新j是一個真正落實民族區域自治法的自治區,維吾爾人會因生活在中國為傲,中國就對中亞地區擁有強大的軟實力,因為維吾爾人的語言優勢,他們天然會成為拓展中國在中亞文化、經濟影響的排頭兵,哪怕是對維吾爾人平等一些,情況都有不同。很多次談到這個話題時,伊力哈木說如果有時間他要把這種國家發展戰略的建議系統寫出來,我也很多次答應,我可以幫他完成文字整理。兩年了,這個事情終於被徹底擱置了下來。
伊力哈木說,雖然維吾爾人受了很不公平的對待,但因為維吾爾人是中國境內的一個民族,一個善於向漢族學習的民族,維吾爾商人向西拓展市場時,很多時候得益於維吾爾人在十三億人口這個巨大市場上與各民族的互相交流學習。伊力哈木舉餐飲業為例說,維吾爾人與中亞很多民族其實是同一民族,飲食習慣完全一樣,但國境線這邊的維吾爾人的餐飲文化融合了大量其他民族的創新,服務意識服務水平,比起國境線那邊的同胞,有明顯競爭優勢,譬如中亞國家現在流行新j人發明的“大盤雞”,名稱都是漢語音譯。雖然維吾爾人在中亞也是夾縫中求生存,但服務行業卻逐漸落在了維吾爾人手中。
“難道我們維吾爾人,我們誕生過《突厥語大辭典》、《福樂智慧》的維吾爾人只能推廣大盤雞、推廣筷子?我們沒有人才嗎?”說到這裡時,伊力哈木常會目光炯炯地扳著手指頭,說他認識的多少中亞國家高官,雖然公開身份是哈薩克人、烏茲別克人,但其實私下自認為是維吾爾人。
“我們維吾爾人一點不笨”,伊力哈木說:“和內地的漢人比,像浙江江蘇廣東的漢人比,我們維吾爾人經驗、意識都比不過他們,他們起步早有資本,但和新疆本地的漢人比,我們維吾爾人是溫州人,漢族人是東北人。我們自生自滅,從來沒人管我們,只好從小攤小販做起,新疆漢族人嘛大部分生活在體制內,習慣了被安排被管束,他們比我們日子好得多,但靠自己力量做起來的你看有幾個呢?”

五伊力哈木最佩服的漢族學者是秦暉。我曾向他提過兩次秦暉的名字,一段時間未見,他一口氣蒐集了大量秦暉的文章。他稱秦暉是他知道的唯一可與西方學者比肩的中國人,他有很多觀點想和秦暉碰撞,我好幾次答應他,要找機會讓他和秦暉認識,可我去年一系列的工作變動,此事就被無限地拖延下來。
他曾經最想認識的漢族學者是王力雄,他看過王力雄的全部作品,王的作品幾乎全部被他轉載過,他很想當面感激這樣一位長期關心維吾爾人的漢族人。當然,也有許多觀點想與王商榷。我拉他與王力雄見面認識後,伊力哈木多少有一點點失望。他用食指在自己太陽穴上比劃著對我說:“王力雄先生有良心,這個人了不起,有人格魅力。我非常非常尊重王先生。嗯,他是不是文學家出身的緣故?我覺得他很多問題的思考方法不對,和我們使用的工具不一樣,怎麼回事?”
我想,與王見面後對伊力哈木的情緒打擊,主要是因為寫過《黃禍論》的王,對中國前景持完全不抱希望的悲觀態度,這與伊力哈木高漲的積極樂觀態度完全相反。如果按照王對中國前景的悲觀預計,不但漢族社會要徹底崩潰,維吾爾人更會完蛋——“按照王力雄先生的說法,中國大崩潰,維吾爾人鬧獨立,那肯定漢族人會鎮壓,我們維吾爾人還不會被憤青殺光麼?你信麼?”
伊力哈木甚至好幾天在反复咀嚼王力雄的觀點,試圖逐點粉碎王氏觀點。等我第三次見到伊力哈木,他已再度恢復他特有的樂觀。伊力哈木堅信,經濟的開放,必然帶動法律和整個制度逐漸向西方世界看齊,人們的觀念也會逐漸改變,而私有製和公民個人財產的增加,必然帶動權利意識的覺醒,最終會倒逼政府一點點放權,期間的博弈必然會伴隨一定的社會秩序震盪,但大方向不可能逆轉。 “你們漢族人是個多麼勤勞能吃苦的民族,我在全世界都沒見過這麼不知疲倦的民族,你怎麼可能拿來與南美、南亞和非洲相比,是不是?”
5·12汶川大地震後,我曾臨時趕回北京,那段時間,伊力哈木每天盯著電視。他的固執的樂觀和維吾爾人角度,總能得出一些我不曾留意的觀點,我記得他雙眼濕潤地感慨:四川人真了不起,與西方人相比,中國人、你們漢族人,在這麼操蛋的統治之下,平時生活得像野草一樣卑賤,像動物一樣麻木,但你看看這次地震的四川老百姓,太頑強堅韌,太了不起,這樣的生命力,這樣的意志,你說說,世界上哪一個優秀民族,能比漢族表現得更好嗎?有什麼人能征服他們嗎?你說新疆那麼多維族人為什麼要主動獻血、捐物資,那真是被打動壞了啊。嘖嘖,這樣的民族不應該也肯定不會永遠是用這樣的方式生活。哎,有這樣的老百姓,這個國家是有希望的。
伊力哈木認為,王誤讀或誇大了維吾爾人分裂意識,把普通老百姓都當成了政治動物來觀察,在民族問題的製度安排和設計上,王的眼界和思維方式還是緊盯著幾個悲劇性的國家,沒有考慮過其他的可能。因為新j民族問題,伊力哈木甚至也懷疑過王力雄對西藏問題的解決思路。他覺得,某種程度上,漢族知識分子公開同情民族自決或同情獨立,其最終結果也許是悲劇性的,因為你不可能指望所有漢族人都與你一樣,世界上也沒有幾個民族能都覺悟到這個程度,在力量極為不對稱的情況下,被激發起獨立意識的少數民族與漢族發生對抗,不但少數民族面臨滅頂之災,漢族本身也因為必然殘酷的鎮壓行為而面臨極為不利的國際環境。
關於民族自決原則,伊力哈木曾試圖和我探討,到底是這個共識重要,還是其本身想要解決的問題如何能被解決才是根本?對民族觀念和民族意識截然不同於西方的東方,難道沒有更易被接受和更適用的共識麼?我沒有能力與他討論這個問題。我是“和台”,我關心新j民族問題,但它不是讓我日夜寢食難安的問題,在今天還極難有製度創新可能的事實面前,我很難像他一樣有熱情去考慮未來複雜的製度創新問題。
伊力哈木很多關注和思考,我已完全只能傾聽,因為我對此一無所知,他曾給說,假如維吾爾人在中國實現自由民主的前提下,分裂意識的人比例更高,其實是可以藉鑑韃靼斯坦共和國的經驗,通過憲法和一系列具體制度安排保證其留在俄羅斯內,而不出現主張分離的政黨獲得地方政權的情形。華人在馬來西亞的經驗,新加坡處理民族關係的經驗得失,歐洲各國處理民族矛盾的經驗,都在他的重點研究之列。
是不是還有過一個漢族學者,一個漢族官員也像他這樣想過問題,我很懷疑。
作者:黃章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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