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在差館天台上的角鐵塔,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警報聲,半英里範圍內的人群,清楚聽到這空襲的訊號。陳嬸正鋪開廉價收集得來的故衣(舊衣服),在紅磡街市外圍擺賣,想賺多一點錢去幫補家計。原來每人是六兩四米,已減到四兩六,一家幾口,那能吃得飽!
大女兒剛學會走路,把衣服翻來複去,玩得很開心。第二女正在陳嬸懷中吃奶。這天,天氣特別好,寒流已過,和暖的陽光,灑在每個人的臉上。原來面有菜色的陳嬸,亦透出幾圈紅薰。
鄰居梁師奶早已從良,丈夫是遠洋貨輪水手,花了大半生積蓄替她贖身,帶她埋街。梁師奶一直從寶其利街,跑到陳嬸的檔口,氣還未喘過來,三番四次催促陳嬸趕快收檔,到蕪湖街口的防空洞避開空襲。但陳嬸有點猶疑不決,滿以為這又是另一次的沒有預先警告的空防演習。不過,梁師奶就好像有預感一樣,說觀音昨晚報夢,眼前是人疊人,哀鴻遍野。
快!來不及了。梁師奶一邊幫陳嬸收拾細軟,一手抱起陳嬸的大女兒,連拖帶拉,把陳嬸一家幾口擠進觀音廟裡去。
日治時期的紅磡街,仍然是人煙稠密的地區,原因是九龍黃埔船塢就在那裏。英國人在紅磡建有在遠東最大、設備最完善的造船及修船廠,紅磡街坊稱之為『大廠』,這裏,養活了成千上萬的家庭。1944年10月16日,就在這一天,屬美陸軍14航空隊,從印度起飛的21架B-24 重型轟炸機,裝滿了每個有幾百磅重的超級殺傷力炸彈,與30架從太平洋航空母艦起飛的戰鬥機會合,此次傾巢而出的襲擊目標就是紅磡大廠,但附近的民居、學校也無一悻免了。
日本鬼子從英國人手中接收了大廠,船塢就成了日本艦隊的維修基地,多艘大型炮艦及魚雷快艇,就在船廠裝嵌,英國遠東艦隊吃過不少苦頭,加上美國在太平洋島嶼節節失利,九龍船塢便成盟軍報復的對像了。
觀音廟內已擠滿了街坊、過路的人及小商販。老人家口中念念有詞,小孩子躲在母親的懷裡,或蹲在祖母的身旁,半聲也不響。警報過後,緊隨著而來的就是彈如雨下,如雷灌耳的爆炸聲,震破了無邊的寂靜。在淡紅布帳蔭蓋下的觀音,毫不動容,神態自若,慈祥的笑容,滌蕩了無數張惶恐的臉。腳跟前的紙蓮花,在點滴的油燈下,閃爍不定,流露出顆顆的潔淨。碎裂的心靈,頓然得到救贖,平躺在觀音雪白的掌心之中。皇軍的刺刀,炸彈的破片,火藥的硝煙,都無法走近,靈光所到之處,化解了種種凶殘。
陳嬸的大兒子,在紅磡街坊公立小學,走避不及盟軍飛機瘋狂的轟炸,小小生靈被奪走了,第二兒子躲在書桌下,好奇地往窗門望過去,被碎片飛破眼角。
轉眼間,四週的民宅被移成平地,唯獨是觀音依然在那裏守護著。小小的觀音廟,救活了數百條生命。陳嬸莊敬的地整理一下衣履與儀容,用手巾抹去鬢上的灰塵,上前向觀音作了深深的一拜。梁師奶抱著及拖著陳嬸的兩個女兒,一步步避開重重疊疊的磚瓦,頭也不回地趕返寶其利街的住所。陳嬸則立即跑往學校,悲喜交加,早上才送兩個兒子上學,中午只能領回一個。強忍著淚水,回到家門前石級,便昏了過去。
三年零八過月已過去,香港光復了,大廠又重開了,觀音廟前一片熱鬧,香火比以前更加鼎盛。紅磡街冧巴溫(Number One,在洋人下工作的華人主管)及判頭(投標工程的老板)組成花炮會,每年的觀音誕,都捐錢燒一串巨型炮竹,超渡在盟軍空襲下喪生的遊魂。花炮會成員添男丁,可分到一份燒豬肉,生女只有一份白切雞。無論生男生女都有紅飽、棋子餅、紅雞蛋及金山橙,老人家還有利是。
祖母常說,戰後出生的我們一群,通通是『斬頭鬼』,若是女的,更多是冤鬼投胎,賠錢貨,惡依靠,難教難養。陳嬸為了多生一個男丁,每年都到觀音廟參拜,還神謝恩之餘,起碼簽上十元八塊的香油,睡一次觀音床,祈求早生貴子,補回在戰時失去的兒子。可惜三胎都是女孩,直到第四胎才得觀音的賞賜,產下麟兒。
想起來,這已是超過半個世紀的往事。大廠已改建成高樓大廈,在紅磡黃埔花園長大的一群,還有人向他們講述發生在觀音廟前的這一段故事嗎?至於陳嬸,並非是別人,她就是筆者的母親。而家裏一直供奉著的,是一尊白瓷觀音。
4\4\2003寫
Sunday, June 22,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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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hongfayuan.com/sdp/99669/3/pd/198947.html
ReplyDeletehttp://ca.tchcc.gov.tw/art/art-20/art20-71.htm
I have a blue-and-white china figurine of Guan Yin riding on a fish, given to me by Chinese friends. Pleased to find out the n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