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23, 2009
Ai Weiwei 艾未未
專訪:公民藝術家艾未未
這社會最終會被光打開 .張潔平
艾未未帶領志願者調查川震遇難學生名單,又被公安毆打,他說自己找到了玩藝術都未找到的合適表達方式。他希望中國變好,而標誌是施惡的權力不再都集中在政權身上。
二零零九年,艾未未經歷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以「公民」身份被大眾了解,他的博客、twitter、飯否第一次被關,第一次被「國保」監控,第一次挨公安的打……在此之前,他是混跡各個領域的國際著名藝術家,是「鳥巢」設計的中方顧問,是他不怎麼願意提及的名詩人艾青的兒子。
為大眾熟知的轉型是從零八年十二月十五日開始,艾未未和自發加入的志願者團隊成立了「五一二公民調查」小組,展開地震遇難學生名單調查。這項調查在艾未未的主持下持續近一年,共計百餘人次的志願者前往四川各個村鎮實地考察,截至零九年七月二十八日,調查報告顯示:「共統計地震遇難學生總名單人數為五千一百九十四名,已核對確認四千八百零三名,尚未有能力確認的三百九十一名。」
在中國「眾所周知」的政治環境下,艾未未和他的團隊信守承諾,做到了他們能做的極限。這份詳細的、帶有溫度的長長名單,和詳盡記錄下的百般受阻的尋訪過程,被許多人稱為「奇蹟」。
有人說他太危險了,「要出事了」,他卻要麼笑說我家老頭坐過牢,我還沒坐過呢,嫉妒;要麼認真地回答:「我能出什麼事?誰能傷害我?作為一個人誰能傷害你?除非你自己,除非你忍辱負重、委曲求全。這是你傷害你做人(原則)的問題。」
在四川第一次被公安打,他說這是他人生中最好的狀態。他坦承過去玩了許多年藝術,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現在終於靠近了。他喜歡八零後的年輕作家韓寒,因為他「玩兒得很好,熱愛自己的事業,喜歡女孩兒,愛罵誰罵誰,誰也別給我來這套,生活很有原則」,他說韓寒像是黑暗屋子的裂縫裏鑽進一道光,「很確鑿的,你就知道,這個社會最終有一天會被這些光打開」。
他說自己也是「八零後」,越活越年輕。「別著急,我現在是熱身、起跑階段,剛開始呢!」跑起來什麼樣?「肯定超出想像,任何事情如果沒超出想像,我都不願意做。」
艾未未的家兼工作室在京郊草場地藝術區,這裏原來是他藝術團隊工作的地方,現在進駐了許多年輕的五一二調查志願者,完整的地震遇難學生名單貼滿了整面牆。在這裏,還生活著四十隻流浪貓和七隻流浪狗,這是艾未未生活的另一部分。與他訪談的過程中,一隻藍眼睛白色貓咪爬上桌子,枕著我的手,就這麼睡著了。 以下是艾未未接受亞洲週刊專訪的摘要:
為什麼來四川為譚作人作證?
律師找我。我知道他被抓了,因為我們在做同樣的工作。我覺得我和譚作人至少是應該同罪同罰的,甚至我比他做的還多,聲音比他傳得遠。我們是一致的,道義和目標都是一致的,得出結論也是一致的。為他作證是沒法推脫的事情。
如果你成功到達法庭,你會說什麼?
我會清楚闡明學生死亡人數和豆腐渣工程之間的關係,證明譚作人的罪是不成立的。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問題。我是提前準備好去,讓我作證或者不讓我作證我都會去。我準備了十幾個案卷的材料,包括我們的完整名單,包括對幾千個家屬的採訪,有錄音有錄像,還有十八個月的公民調查的所有日記,這日記裏包含了調查的艱苦,政府的干涉,我們二十六個人都被抓進去過,有兩個人被打,可以看出政府對這個問題的態度,就可以理解政府為什麼要抓譚作人。
藝術和你做這些事情的關係是什麼?
藝術只是個表像,但你還有肌肉,還有血脈,這是不可分的。我從來認為,任何表達都是政治的,我以前的藝術從來沒有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現在有些接近了。以前我也沒這個話語權,後來玩博客玩大了。我確實是有預謀的。包括做藝術,包括在很多方面的聲望,都是為了獲得一個比較堅實的平台,至少說出我想說的話。所有的公眾平台,最重要就是為公眾說話,我肯定是看見了這個釘子才去買個榔頭的,沒這個釘子,我手上拿著榔頭幹什麼?
現在是你最好的狀態嗎?
是我最好的狀態,尤其那一拳打我臉上的時候是我最好的狀態。那時我想起我父親七十多年前在上海法租界,他們左翼準備搞遊行,正在開會呢,國民黨一群便衣、警察衝到屋子裏,別人都不爭執,就他爭執,跟我一樣。他剛從法國回來,還比較書生意氣,滿腦子自由、平等、博愛的,結果叫人家臭抽了幾個耳帖子。打我那下我忽然想起這事兒,還挺有意思。他被判了六年,我和他還不一樣,還沒被判。
你願意被稱為藝術家還是公民?
那當然是公民,公民更接近,藝術家是太奇怪的一件事兒了,藝術家就好像稱呼一個賣臭豆腐的人是賣臭豆腐的,這有點貶低的意思。公民我也不喜歡,叫一個人是公民……就好像叫一個人是人這樣,也挺奇怪的。我也老愛用「公民」這個詞,但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個詞。它是一個公民社會、民主社會的概念,它的含義和參與有關,承擔責任。一切的政治最後要回歸到個體生命的公平、平等上,這個說起來很簡單,所有人類的理想最後無非是回到這個最傻的問題上。這個詞在有些地方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這個詞並沒有談到更多東西啊,沒談我們的精神處境、生活質量、存在品質,它只是要求一個合理的秩序,這個秩序不是對每個人最有利,但是對每個人最無害。
坐牢尚須努力
你以前給人的印象是秩序破壞者,這和你現在做的好像有些矛盾?
對,我是最無秩序的,本來我認為我是無政府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個人主義者,是反秩序的、顛覆的。但是呢,我現在又做最具體的事情,處理最細節的問題,而且很嚴謹。我覺得有效的秩序破壞者,必須是對秩序的最大理解的人。沒有理解的破壞是沒有含義的。很多人生來就憤青,我覺得那是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兒呢。我不太一樣,我在各種環境下生活過,在壓抑的極權制度下,我們家被發配到新疆二十年;後來一句英語不懂去了美國,而且是在文化層面上呆了十二年;後來回到中國,在經濟變化中,看著一個國家利益集團怎麼樣把資源瞬間轉化為個人權力的維護,怎麼樣讓每一個人為他們的統治付出代價。
被盯、被抓、被打,這樣的遭遇會讓你覺得受到威脅,或者感到恐懼嗎?
沒有。我九三年回來是做了準備的。我八一年離開中國是準備永遠不回來的,是絕望地走的。八一年星星畫展,他們把魏京生判了,他是我們的朋友,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對這個國家最有情感的人,以特務罪被判,我覺得這個國家完全沒希望了。九三年回來之前,我只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回來被抓起來怎麼辦。因為我在國外參與好多民運的事兒嘛。我想最多就是坐牢嘛。我父親唯一讓我嫉妒的就是他坐過牢,我還沒有。雖然快了,但是還需要一定的努力。
第一次這麼全面地認識中國的維穩系統有什麼感受?
他們就是靠強大的機器,不惜一切代價在那兒揮霍。就好比他們要打死一個蚊子,後來就說把房子拆了吧!而且越補這個洞越大。你看譚作人做那麼點的事,現在搞成多大的事兒。整個系統都要來彌補。這個政權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是蒙著你的眼睛和耳朵來打你的,是捂著你的嘴來搶你的。這個國家變好能變成什麼樣我還真不知道,只知道變壞能變到怎麼壞。我希望世界變好,是能給每一個人多一點施惡的空間,不要讓所有施惡的權力都集中在政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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