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6, 2019

風雪中的北平 Snowy Beiping


〈風雪中的北平〉是小六語文下學期課本上的一課書,大概是現代教育出版社的語文課。想起來,已是超過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坐在巴富街官立小學課室,老師還沒有到班房。打開課本,翻了幾翻,發覺最後一頁,竟然有全頁彩色插圖,印刷非常粗糙。高年級課本,已經沒有兒童樂園羅冠樵式插圖了,彩色圖片更加罕有。

這是一幅下雪的景色,是配合〈風雪中的北平〉這課書。經老師介紹,圖片是北海公園中的亭閣,遠景是北海白塔。往窗外望,正是大熱暑天,心想,現在下雪就好了。遠處,聽見牛奶公司雪糕單車司機在叫賣,對下著雪的北國風光,份外嚮往。

北平是一個叫人陌生的名字,是歷史的地名吧,老師也沒有多講。簡單來說,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已經不是首都了,因此叫做北平。是有點政治敏感,這大概是老師不願多說的原因。小學生也沒有追問下去。可是,殖民地香港教育司署偏要選這課書,納入小學語文課程的範圍,是對北面政權的抗拒,還是有意讓教師尷尬,那就不得而知了。

飽經戰患及無數政治風暴,在政權逆轉關鍵時刻,知識份子文化學人有面臨人生決擇的一剎那,這可能成為日後二三十年間,需要面對生死存亡的厄運。留下來的就好像〈風雪中的北平〉一文作者一樣,在運動中,遭到政治的迫害,人格的侮辱。僥倖有機會得到平反者,就正是家人到火葬場,領回骨灰的時候。

千辛萬苦南逃的青年,寄居在深水埗桂林街新亞書院的樓梯間,在花果飄零的日子,繼續理想,構建民主中國的春秋大夢。也有聞隻身來港的知識份子,身無長物,單憑一本在同學間輾轉相傳,殘缺不堪的同學錄,在私立學校覓得中文科教席,接受僅可餬口可恥的待遇,這總算是幸運的一群。

坐在酷熱的班房,聽着老師講解,真有點寒意。心想在現實生活中,在騾馬市大街,硬著頭皮與風搏鬥的人是誰呢?在嚴陵灘上,赤裸的縴夫又是何許人也﹗這個逆水行舟的作戰方略有何所指呢?他們的祈盼是九九艷陽天,還是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度?當然不會是坐在冷氣房間的教處高官。出版社選取這篇文章作為小學教材,而能在課程審查處過關,實屬意外,不知現在還是小學課文否!

早些年前,在互聯網上搜尋,無意發現有用國語朗讀這篇文章,還配上背景音樂,如獲至寶,特錄下網址,後來再無法造訪了,原因未明。幸運地,最近尋得另一網站,載有同樣的音頻,帶來不少追憶,倍加珍惜。

北京只去過一次,對城南,騾馬市大街,宣武門,大石作等地從不認識。景山,北海,五龍亭,漪瀾堂應還在,但是面目已經全非,商業味道甚濃,抵受不了。北平故有的人情韻味,只能是在〈風雪中的北平〉這篇文章找到。






金兆梓

金兆梓(1899年─1975年),字子敦,號芚盦,浙江省金華縣人,1889年7月12日生,中國現代語法學家,中國歷史學家。他以研究史學和漢語語法、修辭為主,同時也從事文藝創作。

12歲應縣童子試,得案首,20歲畢業於杭州府中學堂,23歲畢業於京師大學堂預科,25歲肄業於天津北洋大學礦冶系。後在浙江省省立第七中學執教、任校長。31歲,在北京高等師範學校任教。1922年到上海,入中華書局編輯所任文史編輯。編輯《新中學初級本國歷史》教科書和《新中學教科書初級本國歷史參考書》等。一年後離職。1929年,再進中華書局,任教科圖書部主任、編輯所副所長。編輯中小學、普通師範及南洋中小學的課本,在抗日戰爭前,基本全部出版。1941年冬,離開上海。1942年,在重慶中華書局,任《新中華》雜誌社社長、總編輯。1950年,退休,遷居蘇州。被選為蘇州市人大代表,蘇州市副市長。1958年回上海,被中華書局復聘為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主任。同時被選為上海市政協委員,兼任上海市文史館館長。1964年,因患腦血栓離職休養。「文化大革命」中橫遭迫害。1975年6月15日在北京逝世。1979年2月,上海市政協為其徹底平反,恢複名譽。

著作有《芚廠治學類稿》《實用國文修辭學》《現代中國外交史》《法國現代史》《實用國文修辭學》《中國史綱》,他在語法方面最重要的著作是《國文法之研究》(中華書局,19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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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中的北平 金兆梓

北平,確是一個值得留戀的地方,每遇到冬天的風雪,我腦中必浮現了一個風雪中的北平。

當我住在北平那一年,有一天我早上起來,往城南訪一個朋友,去時太陽本已有些發毛;一點鐘左右,起身回家時,北風正一陣緊似一陣的刮著,天也黑將下來。我滿望到了騾馬市大街,可以雇車;不料走到那平日「肩摩轂擊」的大街,一看,完全換了樣,不要說車,連行人也沒有。原來那些「熙來攘往」的人都受了風的威脅,躲在家裏了,只剩我一人硬著頭皮和風在奪路。風真大,我這時又逆著風向走,走上了三步,倒退了兩步,這可沒有法了。忽然想著嚴陵灘上那些背著縴,逆水行舟的縴夫,我便往前斜著身子,學他們的走法,一步一步的和風拚命。這樣,果然好了些。但是一路上棋子般大的泥塊,夾著粉末似的細沙,被風捲起來,儘往我臉上打。眼睛裏、鼻子裏、耳裏、嘴裏,甚至牙齒縫兒裏,滿是沙;不必說,臉上著了風帶著的泥塊,又是疼,又是冷,越冷就越疼。不好,到了宣武門的城門洞了。這時候,風給城門洞一逼緊,力量益發大,我真有點「寸步難移」。我只好掉轉頭,背著風,採用「沈著應戰」的方略——乘它一休息,我就回身趕上進佔了幾步;它一來,我又掉轉頭,背著它,靜待著。照這樣的方略,支撐了三次,總算進了城。於是再用縴夫的走法,苦苦的奪路到了家。

當晚我因和風奮鬥之餘,疲乏已極,倒頭便睡。一覺醒來,風聲沒有了,紙窗上大放晴光。我心裏一喜,趕緊起來,捲上窗簾一望,呀!原來是一天大雪,竟在一個晚上,不聲不響的,將我家那院子「粉妝玉琢」起來。

我住的地方,叫大石作,左景山而右北海,離兩處都不過「一箭之地」。我那時忽發雅興,想揀一高處看看北平的雪景,當下揀定了北海中的白塔。我靠手杖的幫助,一氣跑上了塔的絕頂;四面眺望,整個北平內城就收在眼底,給那光明的、皎潔的、靜默的雪,瀰漫著,懷抱著,和昨天飛沙走石、漫天黑暗、大風中的北平一比較,我真不信是在同一個世界之內——昨天是一個煙塵蔽天的北平,今天是天地空無一點塵了。俯視足下的五龍亭、漪瀾堂一帶,盡成了「瓊樓玉宇」,而我已聳身在瓊樓玉宇之巔。這時候,我真覺有些「高處不勝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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