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春學習班
這是一個悶熱的夏天,住在深水埔砵蘭街444號二樓的三叔公,剛從午睡醒來,匆匆跑上四樓,走進姨丈住的頭房大廳,取了當天的大公報,隨手拿起一張木方小板櫈,步上天臺,每天黃昏日落前的愛國思想學習班,就是這樣開始的了。
年過八十的老人家,每天都是如此,拾級而上,當然是有點吃力,究竟是甚麼驅使他,有這股頑強的幹勁呢,不是別的,僅是對成立不久的新中國,有一定的期許,衝昏著他的頭腦的,是無法淹蓋的愛國熱忱,願祖國強大是他踏進棺材前最後的心願。
參加這天臺免費學習班的,全是四,五歲在鄰近居住的孩童。有時,學習班一個人也沒有,因為,街上有太多誘人的事情發生了,明星出殯擺路祭,平安小姐在街上宣傳,保護兒童會派奶粉,就是開來大水車洗太平地,孩子們也蜂擁走過去,湊湊熱鬧。大聲叫手執水喉噴頭的市政事務處黃衫佬,向他們身上射過去。
這天,學習班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只見三叔公從口袋拿出紙摺扇,輕鬆的搖煽著,天氣著實太熱了,吸引著我的不是那份大公報,而是電鍍銀圈框,黑色塑膠柄的玻璃放大鏡,把印版小號鉛體字,放大像個欖核一樣,三叔公認真地用中山崖口話,逐字讀出毛主席在1936年2月創作的《沁園春· 雪》: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用大公報副刊廣告內頁墊著屁股,坐在大紅地磚上,仰望著學習班主任三叔公的高大形像,汗水從文化恤滲出來,對詩詞內容全不理解,以至於歷史背景,更不用多說了。只知道砵蘭街上是不會有大風雪的,長城是很遙遠的地方,玩具弓箭倒有一把。
記得有一年秋天,突然,街上出現了兩大堆人群,石硤尾嘉頓麵包廠被放火燒毀,謠傳請了俄羅斯人做麵包師傅。有另一批站出來,拿了巨型五星紅旗,插在彌敦道界限街口,當場被防暴警察擊倒地上。見形勢大不妙,母親勸三叔公不要辦學習班了,就是辦下去,也不會讓我們上天台。而我還是想看到的,是那把放大鏡。
就是在隨之而來的夏天,學習班終於停辦了,不是出於政治的冷感,更不是對社會的恐懼,三叔公帶著大公報,紙扇,離開人世。最可惜的是,連那個放大鏡也沒有留下給這小學員,伴他去了。莫非是,他看透這個世界,還要用放大鏡,看清楚另一個世界嗎?半個世紀多以後,回望當年的風流人物,均一一歸於塵土了。
自此以後,每逢十月一日,在砵蘭街上的五星紅旗便少了三叔公這一面。再沒有人辦學習班,老人家不用放大鏡看報。打開電腦網頁,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景象,呈現眼前,長城不是遙不可即。對國家的熱忱與期許,反變得冰冷。心裡記掛著被驅趕的低端人口,難道,他們不是在紅旗下長大的嗎?
衝昏著他的頭腦的,是無法淹蓋的愛國熱忱,願祖國強大是他踏進棺材前最後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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